初遇布達佩斯的夏天

初遇布達佩斯的夏天

俞麗雯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坐列車去匈牙利的布達佩斯,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流火季節。

夜車“咔嚓,咔嚓”地大口吞噬着軌道。我躺在包廂的上鋪,近在咫尺的是塗滿暗紅色斑剝油漆的鐵天花板,右手邊有一盞便利燈,開關已經壞了,牀頭玻璃擱架的縫隙裏,積滿了灰塵,牀沿只掛下一根邊沿被磨出線頭的帆布帶作保險繩,暗灰色的地毯和淺藍色的被褥上,散發出微潮且疲倦的氣息。看得出來,它已經走了很長的路。這便是東歐國家的列車,帶着蘇聯時代的印記,結實卻並不精緻。

走廊上的燈已經熄滅,只在近地面處留着一排如節日的彩燈一般大小的地燈,發出瑩瑩的綠光。大多數人此時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幾處包廂裏還傳來輕微的說話聲,那是一種圓潤的卻又略帶含糊的音節,想來應該是匈牙利語。

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陣使勁地用手指關節敲打着包廂鐵門的聲音驚醒,隨之而來的是有人在門外高聲地喊着,“邊境檢查,請出示護照!”。原來列車此時已經行到了匈牙利邊境。

廊道裏,幾個穿着深藍色制服的警察正在沿途一個一個地敲開包廂的門。“已經到了匈牙利了。”隔壁的包廂裏,有人在驚喜地說。

“卡!”,我的護照在匈牙利簽證的那一頁被重重地敲上了一個圖章。“祝您旅途愉快!”那個年輕的邊檢小夥子在退出包廂時微笑着對我說,他的藍眼睛裏閃動着善解人意的光。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窗外是廣袤無垠雜草叢生的郊區荒地。沿着鐵軌線,不時會有一棵棵自由生長的樹木擦肩而過。在德國,是看不見這樣不修邊幅的風景的,幾乎每一棵樹,每一寸地都被人打理得規規矩矩,整齊有致。東歐和西歐,骨子裏還是有差別的。

上完衛生間回到包廂,一位長着花白絡腮鬍子像極了海明威的老列車服務員推着一輛小車停在門口,“送早餐!”他笑眯眯地遞過一個擺得滿滿的食物的托盤,“想喝點什麼?”

紅茶,橙汁和咖啡,歐洲所有的地方都一樣,永遠是這三樣作爲早餐的飲品。

雖然只有一個烤得鬆軟的羊角麪包,可是卻附帶了那麼多的調料:桃子果醬,牛油,奶酪,蜂蜜,巧克力花生醬。歐洲人永遠也無法只用糖或者鹽做出既本色又鮮美的食物,他們的食品,如果沒有了調料,真真味同嚼蠟。酸甜苦辣,都是調味醬汁的功勞。無論什麼,用水煮熟了,拿調味醬汁一澆一拌,便大功告成。

喫完早餐,站在包廂洗手檯的鏡子前擦臉的時候,才注意到原來鏡子是一面可以活動的門,鏡子後面是一個暗架,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放着兩瓶小小的礦泉水和兩聽用紙盒包裝的橙汁。應該是隨車附送的,可是它們看起來卻彷彿是被上一輪旅客遺忘了似的,包裝上,落着淺淺的灰塵。

隨着“噗”一聲泄氣似的巨響,列車停了下來,布達佩斯到了!

 

站臺上,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三五成羣地堆擠在一起,不少人就地而坐。隨處可見一灘灘水漬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一些菸頭。一些年輕的鑲着眉環鼻釘穿着若幹耳洞佩戴着巨大耳環露着肚臍化着煙燻裝眼圈的女孩子站在咖啡店外,圍着半人多高的花崗岩小圓桌抽着煙,旁若無人地飛快地和同伴說着話,上下飛舞的手勢好像一隻蝴蝶。

忙亂,嘈雜,無序中的有序,這便是布達佩斯給我的第一印象。火車站的地下出站大廳裏,排滿了充斥着琳琅滿目的從亞洲或者土耳其販運過來的廉價商品的小鋪子,有那麼一刻,我恍惚是站在國內的小商品市場裏,如果模糊了那些金色和亞麻色的頭髮,忽略了深陷的雙眼和高聳的鼻樑。原本一直懸浮在那裏的心緩緩鬆懈下來,那是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忽然逢見故鄉的人或物的心情。覺得有趣,覺得訝異,還有一絲絲無法言說的惆悵。

 

標記着巨大紅色“metro”字樣的地鐵入口處的麪包房的櫃檯前,排着長長的隊,一陣陣熱騰騰的烘烤的奶油香讓再匆忙的腳步也禁不住停駐下來,沾滿白芝麻的甜甜圈,鋪滿cheese和紅綠青椒的義大利小pizza,填滿熟軟櫻桃粒的櫻桃派,塗滿蛋青的表面光滑發亮的羊角包,咬一口會鬆脆得掉下無數碎屑的千層酥,冰冷堅硬的夾着生菜和salami(義大利臘腸)的三明治,還有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糕點,擠擠挨挨地站在玻璃櫃臺裏,等待着生人或熟客將它們帶走。隨着一同上路的自然少不了一杯香濃得剛從咖啡機裏調製沖泡出來的浮着一層厚厚牛奶泡沫的macchiato。

適逢上班時間,地鐵裏站滿了人。坐着的站着的,臉上都顯出小心翼翼的神情,將自己緊緊地蜷縮在自己的殼裏。在歐洲,即使再擁擠的地方,也永遠聽不到因爲被人踩痛了腳而發出的抱怨聲。

站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年邁的微駝着背的老婦人,她的臉頰上佈滿了褐色的老人斑,還有清晰可見的青色的經絡,一雙像老樹皮一樣乾涸的手緊緊地抓着扶手,她的另一隻手裏,拎着一箇舊布袋子,那是整個歐洲出於環保而設計的購物袋。晃動的車廂讓她站不很穩,有人爲她讓座,可是她搖搖頭淡淡地拒絕了。

歐洲的老年人恐怕是世界上最獨立最硬氣的老年人。除非到了迫不得已,否則,是一根蔥都要自己種的固執的脾氣。他們誰都不依賴,也誰都依賴不上。孩子們18歲就遵照着社會的規矩離家自立。孩子雖說是自己的,可是,孩子的家,就是另一個天地了,一個他被當作客人來對待的天地。他們卻習以爲常,因爲他們自己和他們上一輩的人,就是這麼過來的。他們的後代,後代的後代,也得這麼過下去。沒有人覺得不公平,在小孩子的玩具上都要寫清楚所有者姓名的世界裏,“自我”就是英文裏那個被強調了的大寫。

她和我同一站下車,在下車的人潮裏,我看見另一個駐着雙柺,緩緩前行的老人,她顫顫巍巍的樣子,彷彿隨時會跌倒,可是,沒有人上去表示關切,她努力地一步一步走着,背影裏透着堅強。

從網上預定下的旅店是在一條並不算繁華的街上,可是離市中心很近。人行道破舊不堪,如果是在下雨天,那些坑坑窪窪裏肯定積滿了渾濁的水。街道兩邊不時可見一些空房子,從破了的窗戶裏望進去,裏面黑森森的,什麼也沒有。東歐很多人都跑去西歐尋找他們的新生活去了,可是卻把房子留了下來。常常聽見德國人開玩笑,如果去東歐旅遊,其實可以不用住旅館,隨便找一處空房子住就是了。

突然看到一幢房子積滿灰塵的玻璃窗上貼着“上海大酒家”的字樣。瞬間覺得很親切。只是如今人去樓空,光景顯得很有點悽慘。

歐洲到處是中國餐館,可是一半的中國餐館裏,都不說中文,微笑着迎出來的只有越南人。正如歐洲的很多壽司店裏聽不見日文,可是中國人做出的壽司,味道一點也不差。

對照着地圖,終於找到了旅店。旅店並沒有顯目的外觀,歐洲很多的小旅店在外表看起來,根本看不出內裏的乾坤。樣子普通到好像居民住宅。其實也是居民住宅,不過是改頭換面過了的。可是歐洲人很喜歡,他們極少去住那些正兒八經的hotel。那樣不能算作旅遊。他們這樣想。

需得整個人壓到門上方能推開這扇黑漆大門。穿過一個放着分類垃圾桶的過道,向左一拐,便到了一處樓房的底樓門廳。門廳中央是一架古老的全機械電梯,門和四壁以及地面全是木製的,由人親自關上纔行。狹小的電梯間,僅能容下兩人。一盞燈泡在頭頂上發出昏黃的光。這樣老的電梯,可以想見這幢房子也是年代久遠。

 

雖然整個歐洲經歷過二戰的侵襲,可是,上了歲數的老房子還是不少,並且依然傲立街頭。曾經一個德國人,在喫午飯的時候,很平靜地告訴我,他目前住的房子,已經有一百年曆史了。我詫異得無法言語,然而,他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告訴我除了供暖系統不很靈便,其他的,並沒什麼特別。

門廳的右邊是盤旋而上的階梯,階梯的左手邊是鑄着巴洛克風格的繁縟複雜花紋的冰冷的鐵扶手,右手邊的牆壁上,鋪着蘇聯時代常見的墨綠色瓷磚。這樣的風格,有那麼一刻,會讓你覺得從樓梯上下來的將會是一位電影中常見的五十年代的穿着布拉吉裙子的燙着大波浪的年輕女郎,她的嘴角,蘊藏着令人愉悅的微笑,可是,眼底卻掩飾不住那個時代幾乎所有人都有的一點憂鬱,以及對未來的迷惘。

旅店是改建了一層公寓而來的,在四樓。經營者是一位30歲左右的年輕人,我們纔出了電梯,他就已經候在門口了。他一邊幫我們拿行李,一邊用純熟的英語告訴我們關於住宿的種種事項和要求。

房間雖然只有一個,可是,衛生間,會客區,臥室區,分佈得非常合理。最讓人欣喜的是,它還在沿牆的一邊,做了一個開放式的小廚房,微波爐,電竈,咖啡機,洗菜池,操作檯,應有盡有,櫥櫃的抽屜裏,鍋碗瓢盆乾乾淨淨地擺放着。鹽和糖也沒有遺忘。

這就是歐洲式的旅遊,到了一個地方,找一家公寓式的可以做飯的地方安頓下來,然後像當地人一樣地生活幾天,這樣,等到離開的那一天,再也沒有一點遺憾。身入腹地的感覺又豈是坐着大巴浮光掠影的人能體會的?

房間臨着街,然而沒有陽臺。歐洲臨街的房子大多沒有陽臺。見慣了國內的住宅,陽臺像一個個沉重的口袋掛在房屋一側,於是就覺得,歐洲的房子,面對着你的似乎永遠是背面,但窗沿上擺出來的一捧又一捧的鮮花告訴你,這纔是它的臉。

打開窗戶,可以聽見街道上黃色有軌電車不緊不慢沿着路軌“叮叮”開過的聲響,還有汽車輪胎因爲速度過快而擦着地面的聲音。關上了窗,便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歐洲門窗的密閉性好得驚人。

“如果想洗衣服,請通知我,我會幫你們把洗衣機打掃乾淨的,還有,這扇門需要用力一點關上。”走之前,年輕的店主認真地囑咐道,並作了關門的示範。

隨着門“砰”地用力關上,兩秒鐘後,我的心一下子如泥一般鬆懈坍塌下來,這才感覺到由於走了很長的路,腳底心隱隱作痛。

真的是到了匈牙利了!我一遍遍不能置信地對自己說。電視裏,穿着深色西裝的播音員正在用匈牙利語播報天氣預報。在世界各地的天氣欄目裏,我找到了慕尼黑,找到了北京,可是沒有找到上海。

午後,陽光正豔。我循着地圖的路線,去找離住地不遠的布達佩斯有名的中央市場。沿着街道一路走去,臨街的咖啡吧的戶外紅綠遮陽傘下,零零散散地坐着人。他們的神情懶洋洋的,那是一種在自己的城市裏被寵壞的自得的表情。看着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其妙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譬如自己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在這樣炎熱的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約了朋友來咖啡店裏閒聊,偶爾看見一個帶着陌生且拘謹的表情的亞洲女子走過,會怎麼樣呢?

大部分歐洲人都分辨不出亞洲人的國籍。可是他們會用知道的僅有的亞洲語言對你打招呼。更多的是用一種看着一棵樹的目光注視着你,彷彿可以聽見他們心裏的話:她一定來自很遠的地方,可是來這裏,做些什麼呢?

是啊,坐了9個小時的夜車,跑到匈牙利來,是來做什麼呢?答案也許是有的,且近在咫尺。

走了約一站路左右的路程,街道突然開闊起來,原來街道延伸過去,是一座氣派高大的鐵索橋。四周的人也突然變得多而熱鬧起來。距離不到橋墩二三十米的街道左側,看起來像火車站的一幢紅磚建築便是中央市場。透過窗戶望進去,裏面擁滿了人,很像家鄉的農貿市場。每一家的貨攤上,紅紅綠綠,不時有拎着沉甸甸的購物袋的人從裏面出來,長長的黃瓜和茁壯的大蔥從購物袋的邊緣伸出腦袋來,渾然不知地向外望着。

可是,我的腳步卻在市場門口打了一個小小的彎,我知道自己此刻最想什麼。那是我那麼多年來一直潛藏在心裏的夢想。

 

去橋上!去橋上!就要看見它了!我忽然有些緊張。一股交響樂的巨大旋律繞着我起舞——約翰•斯特勞斯《藍色的多瑙河》,這條我曾經在地圖上撫摸過無數遍的河流,而今真的近在眼前。

河水並不平靜,強勁的風將它的表面吹得彷彿底下暗流洶湧,完全不是我一廂情願想象的樣子:寧靜,柔和,溫暖,恬淡。它看起來更像一條結結實實的運河,自然,它也不是藍色的,灰綠色的水,帶着一股滿不在乎的姿態,往前奔湧而去。

是的,這便是多瑙河了。真正的多瑙河,現實的多瑙河,不帶任何童話色彩的紮紮實實的多瑙河。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也許,我從前,是真的誤會了很多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