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那些流浪的音符

歐洲的冬天終於來了。即使是在最晴朗的日子裏,風依然是刺骨地冷,像一把薄而涼的刀片,滑過臉頰。整日陰沉着的灰色的天空,像不暢快的人的心事。街上,到處是穿着黑色大衣的人,天藍色的眼睛,因爲寒冷而變得淡漠。
行李的滑輪“咕嚕嚕”地在水泥地面上滾動着。那是一個晨曦微露的早晨,我在巴黎火車東站下車,出發去找尋自己的理想。
東站的候客大廳裏,幾家外賣鋪子亮着燈,彷彿徹夜未眠,零星的幾位旅客匆匆地在那裏買了一杯咖啡便踏上旅途。透過咖啡吧的玻璃窗看進去,雲霧繚繞,幾個圍坐在小圓桌前的女人們,指上優雅地夾着細長的煙,神態活潑地興奮地聊着天。這樣濃烈且嗆人的煙味,在德國的廳堂裏,是聞不見的。
比起德國人的嚴謹自律,法國人更顯得隨意和自由,那是一種被人寵壞了的隨心所欲,他們很驕傲,因爲,他們有巴黎。說起來,是多麼地像“靠山喫山,靠水喫水”的生活方式啊。
手中的地圖上,巴黎安安靜靜地臥在那裏,一圈一圈螺旋形地延伸着自己的身體,好像一隻美麗的蝸牛。實在的,整座城市,又何嘗不像是擠在蝸牛狹小而厚重的殼裏呢?
低矮的地鐵通道前,是僅能容一人經過的逼仄的自動電氣門,動作稍慢,便被卡在門外。突然間,就很懷念德國無遮無攔的車站入口,那是一種完全地信任,無形地,你能感受到空氣裏有一雙雙誠實的嚴肅的眼睛在看着你的良心,使你對自己不能欺騙。
我看見一個穿着運動衣帶着毛線帽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閒閒散散地走過來,然後將手撐住打卡機,輕輕一躍,一個乾淨漂亮的側身過鞍馬動作,便把重重機關拋到身後去了。再嚴密的設施,對於逃票,也是防不勝防。
通道很長,不知道延伸到哪裏,彎彎曲曲,忽上忽下,好像走在迷宮裏。冰涼的空氣裏,瀰漫着陣陣濃烈的尿騷味,也許是不懂禮貌的狗沿途留下的紀念,更也許,是午夜醉酒的莽漢倉促間留在角落裏的印跡。
兩邊的牆壁上,張貼着一些商場迎接新年的購物廣告,熱熱鬧鬧地招徠着過往的人羣。畫上的女子,衣着明媚,像朝露一樣嬌嫩的容顏上,有着一雙典型的法國式的褐色的眼睛,一路無憂無慮地笑過去,猶如一朵朵新鮮的玫瑰盛開在人的心上。
巴黎,就是這樣地奇譎,美麗和醜陋一併展現。
站臺上,等車的人不多。一個包着大頭巾,穿着層層疊疊裙子的面色暗沉的老婦人坐在邊角的座位上誰也不看地沉默地抽着煙。枯瘦發黑的像鳥爪一樣的手似乎充滿了傳奇。這些天性喜愛流浪的吉普賽人,在巴黎,靠着佔卜預測他人的命運而謀生,但是,卻無論如何,都不能算出——自己的命。
地鐵窄小的車廂裏,和人對面對地坐下,膝蓋就互相對頂着了。也許是習慣了這樣的緊湊,所以,巴黎人照樣能夠泰然自若地看着書報,或者塞着耳機聽音樂,甚至有人在車廂裏認認真真地卷着菸捲:從上衣的口袋裏摸出一小撮咖啡色的菸絲,大腿上,平攤着一張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灰白色煙紙,將菸絲小心翼翼地裹到紙裏去,封口處用舌尖輕輕舔過,一支細瘦的香菸便誕生了。歐洲人的骨子裏,節儉是與生俱來的脾性。
車到某站上下客,再次啓動時,突然一陣悠揚婉轉的歌聲從擴音器裏發出來,打破了車廂的沉默。一個並不年輕的膚色黝黑的女子,站在車門前,手持一支話筒,半閉着眼睛,很陶醉很認真地唱着“我心依舊”,她的腳邊,是一輛小小的手推車,上面,捆着一套簡易的音響設備。她的英語發音並不標準,有些地方已經走調,帶着法語明顯的翹舌和捲舌音,從喉嚨裏舒緩地發出來。
可是,她的神情是這樣地專注,彷彿她的面前,是巨大的輝煌的舞臺,而她,便是千人矚目的那顆閃亮的星。
唱了三站路,下車前,她拿着一個開着口的小袋子,嘴裏輕輕地說着謝謝,從車廂這一頭走到車廂那一頭。一些人從口袋裏掏出幾枚硬幣,丟進去,聽見“叮噹”的響聲,她的微笑便蔓延開來,彷彿鮮花迎風盛放。
車一停,她就安安靜靜地隨着人流下了車,腳步匆匆,瞬間便消失在站臺盡頭的出口處,是去奔赴下一場的演出吧。
巴黎,到處是由音樂的斷章拼接起來的人生。年輕的或者年老的,優秀的或者潦倒的,來到巴黎,懷着出人頭地的雄心壯志。可是呢,大多數的人,最終都不得不接受一個普通平凡甚至庸俗的生活。巴黎是一間充滿着誘惑和機遇的賭場,一無所有的人,理想,是他們唯一的賭注。藝術有的時候,帶給人的並不僅僅都是華麗和高雅,她的背後,藏着無數個狂亂的悲哀。
每一天,每一刻,每一處地鐵站臺和地鐵車廂裏,都可以看見在藝術和口糧之間碌碌奔波的人,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大號,薩克斯,那樣賣力地吹拉彈奏,不知情的人,聽着這些悠揚暢快的音樂,會天真地慨嘆:巴黎,連空氣都是這樣地美妙。卻看不到,一顆顆心裏,積着辛酸苦澀狼狽的哀愁。
在歐洲,靠自己的能力來討生活的江湖藝人隨處可見。他們是帶有自尊心的乞丐。那些微薄的收入,在他們眼裏,其實是對他們才華的肯定,所以,獻藝時,童叟無欺,盡心竭力。無論是全身刷上銀色或者金色的塗料當沉默不語的雕塑,或者蹲在街邊用粉筆在畫布上畫天使和聖靈的肖像,一舉一動,都付諸心血。
他們也是歐洲的一片靈魂。這些散落在四處的藝術的碎片,成就了鮮明生動的異域格調。
出了地鐵站,纔看見,巴黎真實的樣子:緊窄且骯髒的街道,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到處是花花綠綠的紙屑和斷裂扁平的菸蒂,粘稠的痰漬隨處可見,一些枯敗的樹葉打着圈滑過路面,蕭颯而悽然的風景,讓人不能相信,這便是巴黎。內心裏,一些憤怒,一些傷心,是誰,將巴黎,住成了這個樣子?
沒有答案。
突然之間,明白過來,那些用來做宣傳的畫冊上的巴黎的照片和圖畫,是經過了挑選和美化的。彷彿一隻沉重的腳踏在稀薄的冰面上,我聽見自己理想漸漸碎裂的聲音。
那些濃郁得如西班牙舞曲一般風格的樹木,那些明朗得如孩童的瞳仁一般潔淨的藍天,那些典雅得如油畫一般敞亮的道路,它們去了哪裏?
一幢幢厚重的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彷彿一艘艘巨大的海輪停在街邊,牆面上雕刻的裸體的人像因爲常年的積塵和雨痕而發黑。寂靜無言,讓人沉淪。
橫在我眼前的,是一條條呈放射狀四面延伸出去的街巷。地圖上,費力地找,還是不能明白,我要去的那一家小小的旅店,到底在哪裏。
將肩膀一聳,雙手無奈地一攤,瞪大了眼睛,嘴角向下一彎。巴黎人對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便是這樣一副“天曉得”的表情,很有些聽天由命的坦然。
終於問着了一個知道的人,可是,拒絕英語。一遍一遍地,執著地,耐心地重複着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法語音節。他的眼裏透着信念,只要說得慢一些,我就會懂得。
不知誰說過,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所以,法國人牢牢地捍衛着母語。那樣極端地堅決,亦是透着堅執的可愛。
旅店在背街走巷處。
空氣裏漂浮着一股甜膩且香濃的氣味。是街邊的烤餅攤,一個連着一個。用機器沾上蛋液和麪粉調和而成的粘稠的漿液,在發燙的黑色的平底鐵板上圓滑地溜一圈,一張薄薄的雞蛋餅就出爐了,裹上“Nutella”牌子的巧克力醬,就是最受大衆歡迎的早餐和熱點心。這讓我想起了江南家鄉的小喫蔥包燴兒,碧綠的蔥,金黃色的油條,透明的麪皮,被壓得整齊而扁平,在平底鍋裏“吱吱吱”地冒着熱氣,引得周圍的人駐足不前。塗上一層稀薄的褐色的甜豆瓣醬或者鮮紅的辣椒醬,狠狠地咬上一口,麪皮香脆,油條軟韌,蔥花清爽,這樣的美味,如今只能在記憶裏回味。
身邊,穿着短裙絲襪不畏嚴寒的女人們匆匆擦肩而過,黑色高跟鞋有力地敲打着地面,發出清脆而決然的聲響,聽起來恍若一種宣告。精緻的妝面上,殘留着一絲陳舊的疲憊。即使整個午夜都在狂歡,第二天起來,照樣得精神抖擻地上班去。巴黎是不夜城,巴黎的女子,像一隻沒有腳的鳥,永遠,都停不下來。
上了年紀的人,懷抱着一個碩大的暗黃色牛皮紙袋,裏面東倒西歪地插着長而細瘦的法國長條麪包,不緊不慢地走在街道上,然後一拐彎,就消失在一扇扇厚重的橡木門後面。
有時候,真想推開這樣的一扇門,看一看,躲藏在繁華背後的生活。就好像小的時候,看一些用紙板或者木片做就的房子的微縮模型,然後就想象着,那些小小的窗戶後面,到底住着怎麼樣的人兒呢?雖然心底裏異常地清楚,那裏,什麼也沒有,可是依舊無法控制地幻想着,突然間就會有一個小小的人兒推開窗戶,用驚奇的眼光看着我,一臉不能置信的表情。巴黎這些緊閉的窗戶背後,也不過是樸實無華的生活吧,卻因爲巴黎的風光,增添了一點神祕的魅惑的色彩。
旅店的電梯間非常古老,僅能容下兩個人,站進去,連轉個身都不能夠。歐洲很多老建築的電梯年代都很久遠,只是少了古董的驕矜,至今依然勤勤懇懇地工作着。
四面的牆壁上,貼着酒紅色的牆紙,被一盞昏暗的燈光照着,散發出曖昧的氣息,很像夜總會的某個包間,空氣裏浮着慾望的泡沫。巴黎,就展現在這樣的不經意間,卻旗幟鮮明:漂亮,可是帶着風塵氣。
電梯“嗑嗑嗑”地上升,一直到頂樓才停下來。走廊兩邊,一扇又一扇天藍色的門,結結實實地關着。某扇門後,電視機的聲音放得很吵鬧。安靜會讓法國人發瘋。這和像貓一樣悄無聲息的德國人是多麼地不同。
房間不大,可是每一寸空間都被合理地利用起來。讓人驚歎的是,角落裏竟然還種着一棵樹。雖然瘦長細嫩,卻頑強地生長着,竭力地讓自己向枝繁葉茂的模樣靠攏。它已經很高了,快要頂到天花板的玻璃氣窗了。看着它渾然不知的樣子,我就想着,假如有一天,它能夠將腦袋伸出屋頂,面對外面陌生而擁擠的世界,它會想些什麼呢?
它會覺得孤獨嗎?也許會有一些吧。因爲,它看不見別的樹。巴黎幾乎沒有綠色,它被一層灰色的水泥地面裹住了身體。呆得久了,就覺得有點窒息,好像一個溺水的人,得不到足夠的氧氣。
突然,一陣隆隆的好像火車開過的聲音在房間的某處響起,仔細地辨別,才知道是隔壁的抽水馬桶放水的聲響。房間的牆壁很薄,只是不知道住着誰。
半夜裏,不時地聽見一連串的腳步聲,踏在空心的木板上,“篤篤篤”地,粉碎了一個又一個脆薄的夢。電梯也徹夜不眠,“嗑嗑嗑”地上來又下去。我忽然不能習慣,就好像整個房間陷在被放大了的聲音裏。
窗外,霓虹閃爍,歌舞昇平。白天門庭寥落的夜總會現在繁華正上。數不清的腳步在臺階上點過。紅的脣,醉的眼,輕淺的笑,濃密的睫,千種萬種的風情,透明高腳玻璃杯中酒紅色的人生。
夢裏陪君三千場,不訴離傷。
看着看着,就想到,巴黎,多麼地像一件上了年紀的旗袍,雖然還能夠看得出昔日華美豔麗的影子,但卻已然抵擋不了歲月添就的滄桑。